彭晃
清晨五点的天光里,老槐树刚刚抖落夜露。张师傅裹着褪色的工装,掌心抵住搅拌机外壳的刹那,我看见了那只茧。它卧在虎口处,像枚褪色的铜钱,与机器震颤的频率共振,震得树影里的麻雀扑棱棱飞散。
这是劳动节前的最后一个施工日。工地的钢筋森林里,我常看见这样的茧在移动:砌砖时它托住红砖的棱角,绑钢筋时它勒紧铁丝,抹水泥时它抚平每一道褶皱。它们生长在推车工人的肩头,攀附在塔吊司机的指节,蛰伏在管道工弯曲的脊背上。这些粗糙的纹路里,藏着城市生长的年轮。
正午的日头把脚手架晒得发烫。我蹲在阴凉处记录工时,看见李姐从帆布包里掏出铝饭盒。她掌心的茧被酱油浸润得发亮,边缘翘起的角质层像地图上起伏的山脉。“这是前年在隧道工地落下的。”她摩挲着茧子,“打风钻那会儿,机器震得饭盒都端不稳。”饭粒沾在她龟裂的指缝间,远处打桩机的轰鸣吞没了后半句话。
暮色漫过工地围挡时,我跟着王工长巡查进度。他的茧是灰白色的,沾着洗不掉的水泥浆。“三十年前在砖厂搬坯子,茧子厚得能掐灭烟头。”他摊开手掌,月光下那些凸起的纹路像干涸的河床,“现在年轻人都戴手套,茧子倒是金贵了。”他的笑声撞在未封顶的楼板上,惊醒了梁间筑巢的雨燕。
节日当天,城市换上了鲜亮的装饰。我站在商场玻璃幕墙前,看见倒影里自己的手——这双敲键盘的手太过光滑,连纸边划出的血痕都显得矫情。转角处的环卫工正在擦拭节日标语,她戴着露指手套,食指的茧子从破洞里探出来,像朵开败的玉兰。那双布满裂口的手,正把“劳动光荣”四个字擦得锃亮。
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冲淡了节日的喧闹。值班护士小周给我处理伤口时,我注意到她指间的茧。不同于工地上的粗粝,这些茧薄而透亮,是被橡胶手套与消毒液浸泡出的。“昨天有个孩子叫我茧子阿姨。”她低头缠绕纱布,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影,“他说我的茧像蚕宝宝结的茧。”输液管的滴答声里,这句话轻得像片羽毛。
黄昏时分我走进老邮局。柜台后的赵师傅正在盖邮戳,他拇指的茧卡在钢戳凹槽里,精准得像机械零件。“四十年盖了三百多万个戳。”他举起手掌对着夕阳,茧子边缘泛着琥珀色的光,“早些年没有自动分拣机,全靠这茧子认路。”邮戳起落的声音里,我听见时光在纸上洇开。
入夜后的夜市飘着烟火气。卖糖画的老人转动铜勺,茧子卡在勺柄的凹痕处,糖丝便在铁板上游走出龙鳞凤羽。玩套圈的孩子忽然指着天空喊:“星星生锈了!”众人抬头望去,原来是远处塔吊的警示灯,在夜雾里晕成暗红的光斑。夜市棚顶的彩灯明明灭灭,照着老人们手上深浅不一的茧,像是撒了把星星在人间。
我最终没有写完那篇劳动节专题报道。当晨曦再次爬上搅拌机的外壳时,张师傅的茧已经裹着新结的痂。塔吊的长臂划过天际,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刚刚浇筑的楼板上。那些深浅不一的茧在阳光下舒展,蜿蜒成新的掌纹,而这座城市正在这些纹路里,生长出明天的形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