卢盛敏
岭南的乡愁,是浸在湿漉漉的雨季里的。
记忆最深处的底色,是灰青的。不是北方秋日高远的天青,而是南方老屋瓦檐上沉积的、饱吸了水汽的沉郁之色。梅雨时节,那雨便不是落,是飘,是织,细细密密,无声无息地濡湿了整片天地。芭蕉叶肥硕宽大,承接着这无边的丝线,水珠在叶心滚着,越聚越大,终于不堪重负,“啪嗒”一声砸在阶前的青石板上,碎成更细小的水花,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湿痕。这声音,单调又固执,敲打在童年的寂静里,也敲打在日后无数个异乡的梦境边缘。
岭南人家的巷子曲窄幽深,两侧高墙夹峙,青石板路常年湿润泛光。孩童们追跑笑闹的声音在窄巷间来回碰撞,如鸟雀在笼中扑翅;远处偶有粤剧咿呀的调子飘来,声声入耳,婉转悠扬似叹息。巷口尽头,老榕垂根,像替雨丝挽了个结。
乡愁是有声音的。清晨,是巷口阿婆推着木头小车,“笃笃笃”敲着竹板叫卖热腾腾的“白粥、肠粉、油炸鬼”的吆喝;傍晚,则是母亲在灶间“哐当哐当”炒菜的铁锅声,伴随着饭菜诱人的香气,是归家最踏实的召唤。这些市声,嘈嘈切切,汇成了故乡最生动的背景音,是异乡再繁华的街市也无法复制的交响。
记忆里最深的还是家中厨房那口硕大的瓦煲。母亲常年蹲踞灶前,煲汤炖肉,热气从盖沿缝隙里钻出来,瓦煲里便传出百年不变的咕嘟声,浓香弥漫整条巷子。有时我伏在桌上写字,便见母亲在氤氲的热气里添水、搅动,仿佛她毕生的事业便是驯服这灶台上升腾的云雾,搅动瓦罐里凝聚的时光。那锅汤,煲的何止是汤料?分明是熬煮着无数个晨昏的光阴与温情。
最难忘的,则是老屋那扇趟栊门。那门由横竖的木条组成,推开时带着吱呀的微响,却又总能自动合拢。人虽已离乡,但每次在梦中归去,却总见趟栊门虚掩着,恰似故乡欲言又止的嘴唇,等着游子轻轻一推。
推门而入,旧日的气息扑面而来——温润、嘈杂而熟悉。老屋的堂前,总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息。是经年累月木梁柱散发出的微朽木香,是墙角青苔幽幽的凉润,是供奉祖先的神台上线香燃尽后残留的淡淡檀味,更混杂着灶间的柴火烟气、咸鱼虾酱的咸腥……这气息,顽固地盘踞在每一个角落,渗入每一寸砖木。离乡多年,偶尔在某个陌生的街角,嗅到一丝类似的气味,心便猛地一缩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,瞬间被拉回那昏暗却无比安稳的厅堂。那神台上跳跃的微弱烛火,映着祖先牌位模糊的字迹,是血脉深处最初的敬畏与依归。门后,灶上依旧咕嘟着那锅老汤,巷子里的青石板路仍润泽泛光。原来这扇门推开的是故乡的岁月,合拢的却是游子离乡的脚步。
推得开的是木栅,推不开的,是年深月久长在血肉里的东西。岭南的乡愁,就这样潜藏于趟栊门开合之间,是回响在青石板上的足音,也是渗入骨髓的,那口老火汤的滋味与温度——它被无形的手日夜煨在心头,熬成了灵魂深处挥之不去的氤氲。
岭南的乡愁,不似北方的苍茫壮阔,它更似那檐角滴落的雨,细密、缠绵、带着水汽的微凉,悄然浸润着岁月的缝隙。它是青石板路的湿滑,是糖水铺里的清甜,是祠堂香火的氤氲,是榕树根须的盘绕。它藏在一声俚语、一味小吃、一缕熟悉的气味里,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猝不及防地袭来,让坚硬的心房瞬间柔软、潮湿,泛起一片无边无际、名为“家”的涟漪。
在这片温润多情的土地上,乡愁从未远去,它只是沉淀下来,化作了血脉里流淌的、对这片岭南水土最深沉的眷恋,如同那老屋瓦檐上永不干涸的雨痕。而村口那棵老榕树,始终垂着千万条气根,像替我们系住漂泊的缆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