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丽灵
自握起厨刀,我便在咸甜酸辣间摸索前行。总想调出绝味,却常差之分毫;纵使耗尽心力,仍似隔雾观花。每逢这时,师父便给我“当头一棒”:“火候未到也。”直至那年霜降,守着砂锅煨了整夜东坡肉,我瞬间领悟,锅中之物竟与人生相通——真味不在菜肴,而在熬炼的过程。
学厨之初,师父命我切三月萝卜。每日天微亮,我便起床,对着水缸练直刀、推刀、滚刀,萝卜屑沾满衣襟。最难忘的是那个梅雨天,在浙南农家灶房学做粉蒸肉。土灶柴火难控,蒸笼漏气,我守着三寸火眼不停添减柴薪。竹编蒸笼噗噗作响,水汽氤氲中看见阿婆将新碾的米糠撒入灶膛,火星噼啪跃起,竟在石灰墙上映出流金的纹样。那种人与灶火相互驯服的时光,是如今星级厨房的智能灶具给不了的。
灶台间的奥妙,在于懂得等待。我曾于前半夜将老母鸡、火腿骨、干贝沉入冷泉,文火慢煨至天蒙蒙亮,撇尽浮沫却不搅动乾坤。待晨曦透过窗棂落在汤面上,清汤竟已成金茶色,表面浮着星点油花,如碎玉沉金。也曾为寻最配豆腐的笋,在莫干山竹林守候雷雨——只因师父教导过:唯有春雷后的破土嫩笋,带露采下即刻入锅,方能保有那口鲜甜脆嫩。
淮扬菜里最见功夫的是文思豆腐。学艺三年。师父才肯让我碰这块嫩豆腐。他要求我将豆腐切得不容一丝断损。刀尖微颤之际,我才明白这哪是在切豆腐,分明是修心养性。后来在扬州老店见得真章:老师傅凝神屏息,刀走游龙,豆腐入清水倏然绽作千丝万缕,真如雪絮纷飞。那种极柔至刚的转化,胜过万语千言。
最妙的烹饪往往是偶然所得。在徽州试制臭鳜鱼,连日失败后我索性将鱼悬于梁下,任其自然发酵。第三日暴雨倾盆,瓦檐漏雨溅入陶缸,谁知竟催生出绝美菌群。开缸时异香扑鼻,鱼肉如蒜瓣层层绽开,蘸上辣酱入口,竟尝出时间雕刻的韵味。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的邂逅,恰似人生不期而遇的馈赠。
后来行走四方,我在四川见识花椒与辣椒的共舞,在岭南体会果木与烧腊的缠绵,在西北领悟羊肉与孜然的邂逅。但凡有机会到异国,我总要钻入市井尝尝街头小吃:曼谷船粉的酸辣,巴黎可颂的酥香……味蕾记住的不仅是味道,更是那个清晨、那阵炊烟、那位摊主笑纹里的故事。
如今,我越发觉得,烹饪的至高境界不在技法。正如那位日本老师傅教我捏寿司时所言:“最好的醋饭,要能让鱼肉觉得回到海洋。”
是呀,烹饪调配的不是食材,是天地四时;掌管的不是火候,是人生起落;雕琢的不是滋味,是生命百态。当灶台前的青年熬白了头,终于懂得盐要分三次放,醋要沿锅边淋——这何尝不是与万物对话的修行?
烹饪之道,使我想起生命的真谛。择菜时的取舍,翻炒时的进退,调味时的平衡,恰似人生路上的种种抉择。那碗终于熬成的心血之作,最终滋养的不是肠胃,而是灵魂。
正如师父临终前所言:“一锅好汤,喝的是岁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