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天鸣
有一座城,在粤东。还有一座城,在粤西。两座城都有我的亲人,偏偏我住的城在中间。每逢“五一”、国庆、中秋、元旦这些节假日,到底往东还是往西,我总是格外纠结。
父亲在粤东惠州。每次说我决定去惠州,他便像孩子似的高兴,准备好一桌我爱吃的菜。一个又一个电话打来,问我什么时候出发,上车没有,到哪里了,什么时候到……在他眼里,我始终是个孩子。
有时塞车,说好中午到,结果下午还没到,他比我更心急。饭菜热了又热,午餐变晚餐。当我熟门熟路地走进小区,他早已守候多时。从四楼的窗口将钥匙抛下,给我开门。仿佛我掏钥匙那几秒,太漫长。
刚来一两天,我待在家陪他聊天,看电视。可是难得来一趟,父亲会催我出去走走,看看风景,见见朋友。每次出门,他再三确认我身上是否带够零钱坐公交车。
出到门口,父亲永远不忘说一句:“不要太晚,天黑就回来吃饭。”然而未等到天黑,饭点也未到,他就打电话来问:“回来了吗?什么时候回来?快吃饭了……”
欢乐的假期过得特别快,转眼飞逝。临走前一晚,我说:“阿父,我明天要回广州了。”闻言,父亲难掩失落。仿佛我昨天才来,今天就要走了。
离别之际,毫无疑问,“最后的午餐”又是相当丰盛的一顿。酒足饭饱,我拿起背包,跟父亲说:“那我回广州啦!”终于,真的要走了。他点点头,“嗯”了一声,送我到门口。看我一步一步走下楼梯,直到我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。
下了楼,我抬头往四楼的窗口望。看到父亲探出头,目送我离开。我挥手示意,他用沙哑的嗓音喊:“回到广州给我电话!”然后,望着我的身影渐行渐远。直至,看不见为止。
从小到大,以上场景上演无数遍,直至2025年6月15日,父亲节。
那天,台风“蝴蝶”来势汹汹,携风挟雨席卷广东。姐来电话说,父亲中午走了。很突然,这个疼我爱我对我寄予厚望的人,永远离开我了。我仿佛听见大树轰然倒下,半天没反应过来。
冒着狂风暴雨,我赶去见父亲最后一面。雨很大,大得看不清路。从广州到惠州,一百四十多公里,平时两个钟的车程,足足走了三个多小时。
我是个后知后觉的人,没有哭,只呆呆望着密集的雨,噼里啪啦地打在挡风玻璃。雨下了一路,雨刷吃力地左摇右摆。我从来没想到,去惠州的路那么难走。
在殡仪馆,我将情绪控制得很好,默默送完父亲最后一程。一直以来,父亲教育我,男孩子要坚强。但不管我装得怎么若无其事,我知道,往后余生再也不一样了。
回广州的路上,台风尚未过境,雨依然在下。我终于很清醒地意识到残酷的现实,潸然泪下。从此以后,我再也不用在节假日纠结往东还是往西了。因为,再也没有人在惠州眼巴巴地盼着等着我了。
雨下了一路,我泪洒了一路。无声地,哭给自己看。姑说,爷爷奶奶去世时她哭不出来,事后回想才忍不住落泪。原来真是这样,想到再也没有父亲了,我心痛不已:“最心痛是爱得太迟,有些心意不可等某个日子,盲目地发奋,忙忙忙,其实是自私……”
新中国成立那年,父亲出生于粤西罗定老家。20世纪60年代,他从部队分配到惠州工作。由普通的农村娃,鱼跃龙门成为城里人,父亲是村里人眼中有出息的人,让整个家族引以为傲。
在惠州成家立业后,父亲接我爷爷奶奶过去享福,还提携很多亲戚朋友到那边谋生。每年清明,回老家祭祖是父亲最风光的时刻。从村口走到祖屋,十多分钟的路,沿途看到父亲拿着大包小包意气风发归来的村民无不羡慕,称赞他光耀门楣。
在七十六年的时光里,父亲见证祖国走向强大,盛世如他所愿。作为一名军人,一名拥有五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,他正直、善良、努力、坚强,在工作岗位上发光发热,受人尊敬。
晚年的父亲备受病痛折磨。或许,老天爷带他离开,对他是一种解脱。惟愿天堂没有病痛,这样寄望着,同时也安慰我自己。只是,我宁愿每逢佳节倍纠结,也不愿“三城记”变“双城记”。
多年前,谁也不曾想到,我会与这三座城市同时产生如此紧密的联系,只能说缘分使然。人世这一遭,有憾无憾,终将成过眼云烟。包括缘分,也会有土崩瓦解的一天。然而还是感谢缘分,让我们联系在一起。
永远值得铭记的三座城市,永远值得珍藏的记忆——属于我的“三城记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