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福攀

　　深秋的午后，我总爱踱进图书馆。图书馆的落地窗朝西，每到这时节，阳光斜斜地穿透玻璃，将一排排书架染作金黄，像是特意为这秋日布置的一番景致。

　　那阳光是有形质的，肉眼可见其中浮动着万千微尘，上下翻飞，宛若活物。它们时而聚作一团，时而四散开去，在光影中演绎着无声的戏剧。我每每立于光中，看那尘埃舞动，竟不觉时间之流逝。

　　书架上的旧书，被阳光一照，便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。非新书的油墨香，亦非腐纸的霉味，而是一种混合了时光与记忆的醇厚气息。这气味钻进鼻孔，竟使人莫名心安。我常随手抽出一册，封面上的烫金字迹多是模糊，明显是历经多人摩挲。

　　这日，我取得一册《晚晴集》，版本颇旧，纸页已经泛黄发脆。翻至中间，忽有一物飘然而下，落在鞋面上。低头看去，竟是一片枫叶，已经干枯，色泽却仍存几分红意。叶脉清晰可辨，如人之掌纹，不知藏了多少故事。

　　想来这枫叶，怕是二十年前某个秋日，被哪位读者夹入书中的。那人或许正当青春，偶见窗外枫叶绚烂，便信手采来一枚，作书签。而后岁月流转，人事变迁，这枫叶竟留在书中，度过了无数寒暑，直至今日，方得重见天日。

　　“落叶聚还散，寒鸦栖复惊。”李太白的诗句忽然跃入心头。这小小枫叶，何尝不是如此？它曾在春日萌发，夏日滋长，秋日绚烂，最终飘零。而今静卧书页之间，倒像是找到了最好的归宿。

　　窗外有几株梧桐，叶片阔大，此时已经大半枯黄。秋风过处，便有三五叶片悠悠落下。有的落在草地上，有的落在小径上，更有几片调皮地乘着风势跃上窗台，偶尔也钻入室内，不偏不倚地落在读者案头。

　　馆内极是安静，唯闻翻书页的窸窣声。这声音轻微极了，然而四下寂静，反倒听得清晰。远近不一，节奏各异，却和谐地交织在一起，竟成了这图书馆特有的韵律。窗外风起，翻书声便与落叶的沙沙声相和，谱写出一曲秋日的乐章。

　　日光渐渐西斜，光影在室内缓慢移动。方才还在哲学区的阳光，此刻已经移至文学书架。那些被阳光眷顾的书籍，似乎都活跃起来，而尚未被照到的区域，则静候着光的降临。

　　偶尔有管理员推着小车经过，车上堆满了归还的书籍。车轮发出轻微的吱呀声，与翻书声形成奇妙的呼应。管理员面容慈和，动作轻柔，似乎生怕惊扰了这秋日的宁静。她将书籍一一归位，动作熟练至极，不需查看编号，便知每本书的归宿。

　　有一老者，坐在临窗的固定位置上，每日必至。他读书极是有趣，并不总是盯着书页，时而抬头望向窗外，凝视那落叶纷飞，良久，方又低头继续阅读。不知他读的是书，还是秋景？或许在他眼中，书中有秋，秋亦如书，两相印证，别有会心。

　　暮色渐浓，读者陆续离去。我也将《晚晴集》归还原处，唯独那片枫叶，我小心翼翼地重新夹入书中。想来这枫叶在书中度过了二十载光阴，实在不该由我擅自带走。不如让它留在原处，或许二十年后，又会有另一个读者，在秋日的午后，与它不期而遇。

　　走出图书馆，秋风迎面扑来。回头望去，馆内灯火已亮，在渐深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。那片夹在书中的枫叶，那些落在窗台上的梧桐叶，以及阳光中飞舞的尘埃，都静静地留在了那里，继续着它们与书页的秋日私语。

　　人生四季，秋天最为意味深长。它不像春之喧闹，夏之炽烈，冬之肃杀，而是沉稳中透着明澈，恰似那些被阳光晒透的旧书页，看似朴素，内里却蕴藏着无限光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