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晓
那些年,我热心于城里老乡组织的饭局,热闹场面之间的推杯交盏、搂搂抱抱甚是吸引人,好比蚂蚁遇到了蜂蜜,一嗅到气味就奋力地爬啊爬。但人到中年,我喜欢上了离群索居的生活。
不少城里老乡邀约的饭局,我都隐身了,这让友人老胡郁闷,有天他对我直言:“你这样不合群,啥意思嘛,是不是觉得你与众不同鹤立鸡群了。”老胡的语气有些重,但我明白他的心事,老乡们的聚会,少不了我。
我告诉老胡,血脂浓,尿酸高,身体的不少指标都亮起了红灯,我不喜欢大鱼大肉的生活了。老胡当场反驳,老乡们聚一聚,难道就是为了大鱼大肉,你来了,哪怕喝一口水也行嘛。老胡的话,让我心生歉意。
于是,我又活跃于城里老乡们组织的饭局了。喝酒后,平时沉默的我,也妙语连珠,段子横飞,常惹得他们哈哈大笑。一个老乡曾说过,李某这个老乡,我们以为他只会写文章,其实还是很有趣的一个人。对老乡这个评价,我很高兴,再次扬脖干了一杯酒。酒意阑珊中,老乡们共同回忆老家村子里的稻田、井水、大树、燕雀、牲畜,还有隐入尘烟的老乡们的生前之事。
18岁那年,我在一个小镇谋得一个单位,老乡们羡慕我有了一个“铁饭碗”,有羡慕也有不服气,还有人说是我家祖坟风水好。后来城市扩张,我工作的小镇也纳入了城市版图,老家也因为整村拆迁,老乡们纷纷进城居住了。
这老乡之间,也有奇怪幽微的感情牵扯。往前我在镇上时,老乡们常常担着山里产的瓜果蔬菜给我送来,这些腾着地气的老家食物,贯通着与我心田最接壤的角落。
那年,老家在一项重点工程建设的爆破轰鸣声中化为废墟,我倾斜着身子扶在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上,双腿颤动,心房抽丝。我明白,随着最后一块瓦砾消失,老家只能在我记忆里反刍了。
老乡们涌入城市后,他们才吃惊地发现,我并没有人云亦云中活得那么风光。比如以前,我发表了不少文章,村里人认为我在城里有四通八达的关系,没有李某办不成的事。有次一个进城老乡突发疾病需要输血,血源紧张,老乡的儿子找到我,恳求我动用关系找到供血,但我表示爱莫能助。惭愧之中,我为此流了一身虚汗。当这些进城的村里老乡把我看清以后,我低调人生中偶尔爆发的猖狂之气,如被踢破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。
但老乡毕竟是老乡,在我们嗷嗷待哺的心房里,还需要乡情亲情的填补。
城里老乡建起的乡人群里,我偶尔冒一个泡问声好。去年夏天,老家村子里最长寿的冯大娘98岁大寿,我前去祝寿,坐在正屋客厅的冯大娘面如核桃但鼻梁挺直,她笑眯眯地摸着我的手说:“今后你也像我一样长寿啊。”我感动不已,给大娘连鞠三躬。冯大娘的小孙子一把抱住我说,哥啊,我的好哥哥。就是大娘的这个小孙子,在一次老乡的饭局上,我有次还跟他吵嚷了几句,是那次宴席上,他颈项上戴着粗大的金项链,言语中有明显炫富的意思,我当场发作:“这些粗俗的东西,只有牲口身上才戴。”他趁着酒气起身挥拳向我,被老乡们挡住了,但饭局不欢而散。
有天,城里老乡们组织了一次返乡活动。一群乡人站在往日山冈旧址,俯瞰而今重点工程征地后成了的空旷地带,从前村子里的炊烟袅袅、人声畜叫、稻浪滚滚,又升腾浮现在我们的视线中、耳鸣里。乡人们一阵沉默,这片曾经孕育养育我们的土地,再次让我们的心,变得慈悲包容起来。
在城里,我还是亲热地喊上你们一声:老乡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