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晓

　　那年春节我没回老家，我蜗居在小镇上。

　　母亲托人从乡下给我带来口信，让我回老家过元宵。母亲说，糯米汤圆留着，腊肉留着，红薯粉留着，只等你回来了。母亲还说，你没找到女朋友，我也不再催你了。

　　返乡情更怯，我似乎在躲避着什么。那些年我正疯狂地写作，但发表极其有限。远雷隐隐，我也恍惚以为是哪所邮局正打邮戳的声音，正在给我邮寄刊登我文章的报刊。

　　正月里来是新春，那一年春天来得特别早，小镇后面的桃树已初绽花蕾，远远望去，阳光下天空擦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。我一个在外地定居的表舅，特地来小镇看我，语气诚恳地请我和他一道回老家过元宵。

　　正月十五早晨，我正要跟表舅回乡下老家，在单位值班室接到了县城何诗人的电话：“马上赶到县里！”

　　我突觉恐慌，感到有大事要发生，就跟表叔道了别，决定去县城。那些年，我迷恋着县城，县城灯火里，神秘闪烁着我追逐的东西。我当即坐上由小镇开往县城的一趟班车，心急火燎地赶往县城。

　　县城马路上，滚滚人流中腾起灰尘。马路树上悬挂着喜庆的大红灯笼，还有乡里进城的舞狮队、龙灯队，这其中就有从我老家进城表演的踩高跷队，领头人就是我的堂叔。

　　中午，我敲开了何诗人的家门，他正赤足仰躺在沙发上喝酒，边唱边喝。何诗人见我来了，双眼放光，一把搂住了我，喷着满嘴酒气：“好兄弟，好兄弟！”

　　原来，何诗人的老婆和孩子回乡下过元宵去了，何诗人一个人守在县城里，他准备在元宵夜搞一个文友们的集体活动。

　　元宵夜，何诗人系上粗布围裙，完全一个大厨派头，庖丁一般麻利地切剁牛、猪、鸡、鱼肉。满满一桌丰盛的大餐，平时我真小看何诗人了，没想到他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厨子。

　　电视里的元宵晚会开场了，我们七八个文友尽情喝酒，几个诗人还起舞弄清影，把何诗人家阳台上的一根竹竿当古剑挥舞。那一年的元宵晚会上，一个笑星表演的小品是《小草》，他演了一个缺牙漏风的老太太，老太太在家里唱走调的《小草》：“没有花香，没有树高，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……”我被何诗人他们灌酒，喝得晕乎乎的。但当我听到《小草》时伤感不已，我联想到自己，在这个国家的大地上，是一棵卑微的小草。

　　文友们喝得兴起，何诗人打开门窗，整个县城，在元宵夜里的漫天焰火里摇晃。晚上10点，何诗人宣布了他的决定：“出发！”

　　我们一行人，徒步行走在县城已显得空旷寂寥的大街上，只有焰火在空中升腾，弥漫着刺鼻的味道。那些绽放又消失的焰火，像我们新年里缤纷的梦想，瞬间灿烂又转瞬沉寂。

　　在何诗人的带领下，我们沿着江岸行走。那天是阴天，十五的月亮被云层遮住，离县城越来越远，夜色更漆黑，有人打开手电筒，我们跌跌撞撞走着，有人踩到了沙滩上的鹅卵石，一个趔趄就扑到了地上。

　　我问何诗人：“要走到哪儿？”何诗人呵呵大笑起来。夜风浩荡，一群人，俨然一群出征的英雄。

　　一路走，一路唱。我用破嗓子吼：“我曾经豪情万丈，归来却空空的皮囊……”张二毛用鸭子似的喉咙喊：“哦，一场游戏一场梦……”把那些年几乎所有的流行歌曲都唱完了，我们已经很疲惫。

　　一直走到早上6点，我们才往回走。好不容易上了公路，我们坐上返回县城的第一班客车。

　　回到小镇，我收到了北方邮寄来的一本文学杂志，那期杂志上刊登了我一篇3000多字的散文。看到我文章的那一刻，所有的疲倦都烟消云散了。那家杂志编辑部，在我梦里，有梅花鹿踏过的足印。10多年前的春天，我去拜访过那家杂志的纯白小楼，与我梦境里见过的差不多，实在是神奇。姗姗而来的春风，唤醒了我尘封的记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