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姮华
乙巳新年伊始的一个清早,晨曦穿透菩提叶间隙,在南山森林公园的石桌上投下斑驳金痕,一场未经编排的天地雅集悄然开幕。广东云浮以千年古琴为引,邀约现代人重拾东方美学的密钥,这里没有舞台灯光的矫饰,亦无程式化表演的桎梏,天地剧场中物我玄同,唯有庄子笔下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”的至境,在风吟琴乐间完成对“大象无形、大音希声”的当代诠释。
晨雾濡湿的菜园里人声渐兴,南山棋盘小广场的精雕石棋,以地为盘随意落子,恍若仙人弈罢的残局。远眺六祖阁的青山起伏,四周绿树成荫,自然千变万化的纯粹色调与古琴桐木的年轮相映成趣,似将《周易》观物取象的智慧凝固成可视的诗行。
特邀来云的香港著名古琴家、香港中文大学民族音乐学博士谢俊仁老师,弃电子扩音器如弃瓦缶,教导我们要任七弦清音与林间天籁自然交融。当大家即兴在供棋友手谈的石桌、在“楚河汉界”上弹奏古琴,乐声在风中响起,菩提树随风摇曳的簌簌声是徵调的变奏,山林群鸟啾鸣声化作宫音的节拍,连游人的笑语都成了应和的泛音。这种对自然声场的绝对谦卑,恰似老子所言“大制不割”的鲜活注脚。当人文与天然的界限消弭,南山这场偶发的古琴雅集便抵达了“致虚极,守静笃”的禅境。
桐木丝弦雅韵间,云浮南山上演着视觉的《平沙落雁》。以水墨画般的笔触,淡远而苍劲地勾勒出南山森林公园寥廓壮丽的冬日美景,清浅的湖泊,云程万里,天际群雁飞鸣起落,曲意爽朗,乐思开阔。围绕在棋盘山坡小广场上的树林,从最近的几株菩提树向四面八方延展,似无数耸立天地的自然听众,从清透浅绿到茂盛金红的色谱渐变,暗合古琴“散、按、泛”的音色层次。
清晨的阳光,在菩提叶脉间流转,将千姿百态的每棵树都点染成燃烧的生命火炬,倒映在湖中的斑斓倒影,又似《千里江山图》中的点画晕染,墨色勾皴,青绿重彩。欢乐游人在此间穿梭,衣袂拂动时惊起的不是尘埃,而是从《诗经·秦风》里飘落的蒹葭苍苍。我们默默聆听着天地间的一曲曲琴鸣,无论是资深学者或初学小白,每一个人的琴音都被自然神奇加持,仿佛经受了时光的洗礼,显得特别纯粹与动人。而谢老师轻言细语的古琴弹奏技巧点滴教评,不仅言简意赅,让琴友们茅塞顿开,受益匪浅;也让尚不成曲的爱好者,思之以往,因古琴声轻细,每每欲望以各种科技为之扩音张声,实在汗颜。
南山的菩提树,或是被清风催促,又或是被琴语吸引,竟似乎也被音乐声所惊艳,派出友谊的大使,翩然落下一片心型的树叶,轻轻亲吻了一下石桌上的琴面,碰撞出一场文化基因的时空对话。
汉《白虎通义》有云:“琴者,禁也,禁止于邪,以正人心。”是啊,当谢老师欣然为大家抚琴时,他弹奏中国十大古琴曲之一《阳关三叠》的身影,让人想起宋徽宗《听琴图》中那个俯仰天地的背影,琴意真切,激动而沉郁,不同于宫廷雅乐的程式化表达,他的指尖在丝弦上游走时,带起的是天地正气清音,是陶渊明“悠然见南山”的散淡,是嵇康“手挥五弦,目送归鸿”的旷达,是对云浮琴友无限提携与关怀,饱含如师如友,相识、相知、相亲的诚挚情感。
当《欵乃》的音韵在南山流淌,现代乐声与古代琴德产生奇妙共振,让人好像看到一只美丽的白鹇,正振翅掠过琴弦,雪白翅尖羽毛扫过菩提叶,落在琴底蕉叶茎外的大理石桌面,又无声演绎别样雅致的美好乐曲。
“大象无形”的哲学命题,在光影交织中显影为可触可感的生命形态。晨雾中模糊的金山轮廓,暗合倪瓒山水画的空灵意境;晌午阳光下明晰的杉林肌理,又似徐渭泼墨大写的酣畅淋漓。欢歌笑语穿行,闹哄哄的游人身影,时而融入林荫成为水墨画中的点景人物,时而立于开阔处化作剪影装置,在虚实变幻间演绎着看山不是山的禅机三昧。
此时此景,天地如桌,青山叠翠,南山森林公园标志性的仿木栈道蜿蜒如琴弦,三角梅的炽烈、绿竹的清高与古琴漆色的沉郁构成复调美学。开放的园林里,碧波涟漪是《水仙操》的泛音,天然石材的纹路暗合《酒狂》的跌宕节奏。六祖阁的金顶在青绿色中隐现,将禅宗“即心即佛”的顿悟,化作古琴声尽意不尽的留白。此刻的文化传承,不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陈列,而是竹林七贤与当代文士穿越千年的精神雅集。
随着阳光渐浓,清风将古琴余韵深刻在南山深处。郁郁葱葱的青山,依然保持着它亘古的缄默,却让每个驻足者都听见了内心的黄钟大吕。此刻的云浮南山,俨然成了陶渊明笔下桃花源的当代转译——在这里,每个人都能在某个晨昏,听到心底的歌声,与那个采菊东篱下的自己欣然相遇。这场未经策划的雅集证明:天人合一从不是玄虚的概念,当现代人学会以琴心观物、以诗眼听风,古老智慧便化作可栖居的诗意。
所谓“大音希声”,在南山被解构为充满张力的辩证诗学。南山古琴希声之辨,则是生命的当下觉醒。当最后一声琴韵没入菩提叶的私语,方知真正的“希声”不是物理静默,而是剔除矫饰后的本真之声——先生学长的指杖叩击丝弦,亲子农耕挥锄时金石的脆响,乃至松果坠地的闷响,涓涓山泉入桶的喧嚣,恰是庄子“天籁”观的现代回响,都已成为生命交响曲的有机乐章。